每到三月十八，瓦窑头的麦子便齐刷刷地怀上了娃。搁下饭碗，姥爷背着双手走出院子，自觉不自觉地朝着村北头自家的麦田去巡查。我款款儿地跟在他身后，妄想甩掉跟屁虫的姥爷满面笑容地呵斥，我充耳不闻。

田间，几棵散落的麦姑姑刚刚褪去淡粉色的花瓣，举着微微膨胀的籽实在风中轻摇，如有身孕的新嫁娘含羞站立着。姥爷蹲在地上，望着青葱的麦浪，在喷吐的烟圈中安静地沉思。我在地梗上对着一窝奔忙的蚂蚁滋尿，它们顿时陷入慌乱不堪。“真不雅相，到哪里，哪里就不得安生。”姥爷没有看我，但愿不是说我，可转而一想除了我，还会有谁呢？

听姥姥说麦姑姑的籽实有点甜，我已挽起裤腿，踏入麦田，向着一株开花的麦姑姑移动。姥爷在田埂上站起来喊我：“看！看！看！把麦子糟蹋了，到收麦时你还想吃馍？哼！西北风都没你的份！” 姥爷捡起一块土疙瘩，警告似地朝我掷来。“再过，不带你去城里吃丸子。”姥爷软硬兼施，分明在直击不更事的少年的软肋，只要与吃有关，什么都可以妥协。

“快过来，这儿有一株杏树。”我对姥爷严肃认真的表情深信不疑，向在地头重新蹲下身的姥爷跑去。在地垄上，生有圆叶片的，不及我手掌高的植株在春风中摇晃。一眼，我便确认是熟悉的杏树，仿佛口中立刻起了酸涩，开始咂起的唇角变得湿润。

我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，用手刨开幼苗根部的松土，一粒破壳的杏核，白色水灵的根茎跃然而出。杏枝生出七八个脆嫩叶片，不忍触碰。“赶紧包上土，不然活不了。”姥爷在一旁提醒。握出拳头大小的土，包裹起根，我双手举起这个充满快意的生命，仿佛在地头捡起一个弃儿。我一股劲督促姥爷快快回家，生怕这个羸弱的生命会不经意地逝去。

我跑在前头，姥爷跟在身后，被我甩下好远。院子里香椿树又高又大，墙角茅厕边的枣树总有八角蜇人，我选择了它们之间的空地，喊姥爷用铁锹刨了小坑，小心地移栽下去，培了虚土。姥爷喝止了我对树苗滋尿施肥的企图，“会烧死的”，他读出了我内心的急切。

青杏时，那令人回味的酸涩。再遥想麦收时节，杏儿黄时，放在舌尖上那醉人的软甜。哎呀，不敢想，又不能不想。

如同姥爷对我的关爱，松土、浇水、防虫、扎篱笆、遮风挡雨、照料……呵护幼苗，成为我每天义不容辞的职责和念想。这苗儿连同我的梦想一同成长。来年仲春，满枝头缀满花骨朵，不久开出满枝洁白的杏花，蜜蜂嗡嗡嗡地飞着。

以后的夏天，面对邻居家繁茂的杏枝，我克制自己，没有再攀爬那低矮的土墙，再不用见邻居老太太憎恶的冷眼和追撵。

自家的杏树的果实，硬是没有等到变黄，就被我以品尝的名义，尽收肚腹。姥爷看着我因酸涩而扭曲变形的表情，笑了，说我大了可以演戏，尤其是“三花脸”最适合。

又是春季，麦田绿了，杏花开了。我被夜晚的风声惊醒，瓦窑头的杏花也该开了。等瓦窑头的麦姑姑怀上孩子，我要回去走走，点一支烟，站在姥爷当年去过的田地间，等一株杏树，说出酸涩和软甜。

（作者单位：山西焦化电仪自动化部）